古人将冬天晒太阳称为“负暄”,读来便有一种鹅绒般暖融融的太阳光照在背上的愉悦,真是妙极。最好是在午后,太阳稍稍西斜时——此时的太阳光没有那么刺眼,只有像水一样流淌的柔和的暖意,把空气都烘得懒洋洋的。若有院子最好,便可以随手扯一把小板凳坐在南墙下,手里抚着一只狸奴儿,一起昏昏到日落;再者,有一个铺满阳光的阳台也是好的,摆上铺了软垫儿的躺椅,悠哉悠哉,择一本书同浴。或者,不拘何处吧,只要有阳光,你便可以停下脚步,安静地晒上一会儿,像一株植物一样把身体舒展开,感受溶溶的暖渗透四肢百骸,好像消解了沉积的疲惫,进入了“之外”的世界……想起夏目漱石说的,“我所喜爱的诗,不是鼓吹世俗人情的东西,是放弃俗念,使心地暂时脱离尘世的诗。”这样的诗,大约也可以是冬日的阳光吧。丝丝缕缕,如字字句句,都是光明的引诱。引诱匆匆脚步片刻停留,享用此刻,享用生命。
图|2011大漠孤夜
“负暄”二字,出自于《列子·杨朱》。是讲宋国有一个农夫,冬天时只有破衣烂衫勉强度日,到了春耕时,他在太阳底下晒着背,觉得真幸福真舒服,便想把这样的感受分享给君王,以期得到奖赏。可是他并不知道富人住在豪宅暖屋中,穿着锦衣貂裘,根本不需要晒太阳来取暖。故事自然是说农夫的见识短浅,由此“负暄”也引申出“向君王敬献忠心”之意。但我更喜欢它的本义——以背负日。我想,农夫在负暄之时一定感受到了醍醐灌顶的大快乐,那一刻与天地相合,而有所领悟。只不过他笨笨拙拙,难以言说,反成笑谈。幸而后来有数不清的诗人文人们,为这快乐正了名。——不过正名与否,都无损这快乐本身就是了。
陶渊明是懂的,他在《自祭文》中忆及自己的一生,“冬曝其日,夏濯其泉。勤靡余劳,心有常闲。”摆脱名利场的束缚之后,终于可以尽情地享受冬日的暖阳,夏日的清泉,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。要说深谙负暄之味的当数白居易。他专门写了一首诗分享冬天晒太阳的感受,“负暄闭目坐,和气生肌肤。初似饮醇醪,又如蛰者苏。外融百骸畅,中适一念无。旷然忘所在,心与虚空俱。”冬天眯着眼睛坐在太阳下,整个肌肤都暖融融的,就像饮过美酒一般,又像刚从冬眠中苏醒,那感觉醺醺然、飘飘乎,几乎要忘了身在何处……真是舒服至极。还嫌不够,又写自己躺着晒,“朝就高斋上,熏然负暄卧”;檐下晒,“负暄檐宇下,散步池塘曲”;不顾形象地晒,“移榻向阳坐,拥裘仍解带。小奴捶我足,小婢搔我背”……简直羡煞人也。
不止白居易。此时,浣花溪畔的杜甫在晒太阳,“凛冽倦玄冬,负暄嗜飞阁……毛发具自和,肌肤潜沃若”;郊区闲居的韦应物在晒太阳,“负暄衡门下,望云归远山”;山中访友的李贺在晒太阳,“曝背卧东亭,桃花满肌骨”;晨起的谢逸在晒太阳,“薰然四体和,恍若醉春酿”;老去的苏辙也在晒太阳,“老来百事慵,炙背但空坐”……还有人专门设置了晒太阳的房间,如宋周密的“献日轩”,李昭玘的“负日轩”,谢逸的“大裘轩”,楼钥的“白醉阁”……冬日暖阳下,竟汇聚了如许多诗人们的身影。在不同的人生际遇里,在不同的时间空间里,他们一齐坐在了太阳下,晒得各得其所,各得其趣。简直可爱。而此时此刻,想着与诸君同坐,我的快乐,便又多了一重。
图|溶金
去公园散步,常见一只猫,饱食之后,便侧卧在阳光里,四肢舒展着,毫无戒备之意。有时悄悄逗弄它一下,它便不耐烦得伸个懒腰,打个哈欠,然后歪头瞥你一眼,又沉沉睡去了,好像在说,“别扰我晒太阳。”我想现代人多不如它惬意。要忙的事情太多了,忙着赚钱,忙着赶路,忙着吃饭,忙着睡觉……忙着忙着就盲了,甚至看不到今天的太阳。人们常会同情一只流浪猫,却不知猫会不会同情“暴殄天日”的人类呢?便愈知,负暄一事最难得的不是好日头,而是好闲情。
常会想起老家门前的几块大石头,在冬天的太阳底下总是座无虚席的。这时间,繁忙的秋收已经告一段落,外面的工地也暂停了工期,妇女爷们儿们终于得了闲,便聚在那里晒着太阳唠唠嗑。女人这边无非聊些家长里短,生活琐事,却永远是兴致盎然、不会冷场的。男人们那边总会有晚到的默契发一圈烟,然后不知谁起头说起了在外的活计、说起了国际的形式,人人见解一番,就这么不知所终地聊下去了。往往是女人先散场的。先是有谁抬眼看了看日头,说着“到饭点咯”,便起身走开了去,其他人见状也便各自归家了。不需要开场白,也没什么结束语,更不需要与谁约定下次的时间,一场阳光下的聚谈如行云,如流水,自在自如,各得欢喜。
我深深羡慕这样的坦荡。坦荡地去承担生活的重负,也坦荡地放下所有,享用眼前的日光。不思量,自坦荡。城市里人很多,座椅也很多,却总难得畅快负暄。一口气呼不出,咽不下,思思量量,进退维谷,不得坦然。但是,总该葆有一种负暄的闲情,在高楼大厦的压迫间找到一点“空”,在车水马龙的匆匆里找回一点“慢”,在一重一重的压力下,找回一点“轻”。哪怕只得半日闲,试着负暄而坐吧。放下所有的思量,卸下的所有背负,就像农人卸下他的土地,中年人卸下他的家庭,老年人卸下他的病痛,年轻人卸下的迷惘……
图|光影剑客N
《清异录》载,唐高太素隐居商山时 ,曾建六座逍遥馆,其中一馆名为“冬日方出”,并制铭文:“折胶堕指,梦想负背,金锣腾空,映檐白醉。”红尘世事常烦忧,难得人间一场醉。在灿然日光里,短暂出离,任凭灵魂飘荡,将梦未梦,似醒非醒,惚兮恍兮,不知身在何处……失去了时间的尺度,失去了背负的重量,失去了生命的慌张,只有此刻,只有光,只有盈满……南宋诗人楼钥曾取“白醉”二字做自己的小阁之名,并写诗道:“处世难独醒,时作映檐醉。年少足裘马,安知老夫味。”“众人皆醉我独醒”是一种难得,更是一种哀痛,有时候倒不如“时作映檐醉”。这醉里是明月清风世外处,这醉里有如云如风的自由,这醉更是浊世之中的慰藉,是忙碌之下闲情……
图|咬金-
想起丰子恺笔下的《桐庐负暄》,记的是1937年,抗战爆发后的冬天,他携一家老小十几口人在桐庐避难的经历。战争的步步逼近,读来让人心惊胆战,幸而还有檐下负暄,成为他精神的避难所,稍稍缓和了那战事的惊惶。彼时,丰子恺常去拜访同样避居于此的马一浮先生。马一浮便要众人在庭前负暄,“僮仆搬了几只椅子,捧了一把茶壶,去安放在篱门口的竹林旁边”,“马先生自己捧着水烟筒,和我们谈天”。马先生学养深厚,听着他的高论,丰子恺常觉得“我的心被引入了高远之境。”“有一天,他对我谈艺术。我听了之后,似乎看见托尔斯泰、卢那卡尔斯基等一齐退避三舍。”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醉呢?战火,硝烟都在阳光下远去了,只有荡漾在心中的温柔的喜悦。以至于他说,“我希望春永远不来了,使我长得负暄之乐。”便愈觉得,不管在何种境地,人生都需要这样一场“白醉”,一种轻盈,去抵御那些不可承受之重。
既然“处世难独醒”,就让自己在冬日阳光里,醉一场吧。